父親的一生,由不同年代的三場“戰(zhàn)斗”組成。這些戰(zhàn)斗跨越時空,與石油同行。每一場戰(zhàn)役的背景,都浸透著時代的印記。時光大浪淘沙,帶走的是歲月,歲月波瀾壯闊,記下的是精神。
父親名副其實的第一場戰(zhàn)爭,是那年參加越戰(zhàn)。
他們蜷縮在貓耳洞里,亞熱帶氣候下不到一平方米的山洞狹小悶熱,黑暗潮濕,老鼠蚊子和蛇是他們“親密的伙伴”。物資送不過來的時候,渴了喝一口榴彈后蓋的水,餓了只能抓老鼠吃。下大雨的時候山洞里灌進來的水淹到脖子,水退了身上泡得發(fā)白起皺。那時候最強大的對手,除了敵人,還有殘酷的環(huán)境和無休止的寂寞。
父親一直說,那時他們是靠著那一大壺散酒活下來的。高度的烈酒像灼熱的火苗,從嗓子穿透到身體的各個部分,驅(qū)趕著身體里多余的潮氣,沒有讓它們長時間在關(guān)節(jié)里面定居,他從此喜歡上了酒的味道。
很多人永遠倒在云南邊境的戰(zhàn)火里,父親在戰(zhàn)斗中被炮聲震傷了耳朵,復員后聽力下降嚴重,說話的聲音像橫飛出的硬紙片,能將面前的空氣分裂撕碎。貓耳洞像一個煉獄,鍛煉著父親的身心與靈魂。
那年轉(zhuǎn)業(yè),父親成了中國石油隊伍中的一員,開始了他的第二場戰(zhàn)爭。那又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,油田開發(fā)初期,百事維艱,石油工人們餓了啃干糧,倦了睡地窩,父親喜歡和我談過去、談喝酒、談王進喜。縈繞在他嘴邊的地名排列組合成了長慶的發(fā)展進程。
我參加工作后,他問我:“石油是什么顏色?”我自信地回答:“原油由于密度、含水、雜質(zhì)差異,在陽光下會有很多種顏色?!彼巴庠鸵粯訚獾囊股⑽Ⅻc頭說:“我的記憶里,石油是火的顏色,是山丹花的顏色?!?/p>
父親前往腰鼓之鄉(xiāng)安塞打井,一路上卡車紛紛揚揚的塵土和腦門上的汗水,和成了汗泥。月亮剛剛從地平線升起來的時候,卡車忽然拋錨熄火。他們在路邊支起鍋灶,吃完半生不熟的晚餐,身子一歪靠著卡車輪胎睡著了。第二天太陽露出地平線,他們步行翻山找修理工,剛剛翻過一架山梁,同伴指著遠處的山坡驚叫一聲:“好漂亮的山丹花啊!”父親朝著那個方向望過去,一大片紅色的花朵隨風搖曳,六枚胭脂紅的花瓣姿態(tài)各異,顯得端莊秀麗,那是他在陜北見過最美的一幅畫面。
他們承鉆的35井在陜甘寧交界的姬塬鄉(xiāng),是雞叫一聲聽三省的地方。父親的隊長喊出革命加拼命也要拿下油井的誓言,冒著零下十幾度的嚴寒,啃著干饅頭,喝著散裝酒,在完成鉆前準備工作的時候,一場鵝毛大雪封堵了道路,配泥漿的白土運不到井上,鉆機不能開鉆,一連幾天未見進尺。隊長一夜之間著急上火滿嘴燎泡,父親說那幾天井上的三條狗擠在一個角落里,看見陌生人都不理會,山下河坳里沒有融化的積雪,在微弱的陽光下泛著冰冷的光。也就是那個時候,父親靈機一動想出用當?shù)睾哟怖锏陌缀油链姘淄恋狞c子,當時工具緊缺,大家把能用的家伙全用上了,有的用裝糧食的布袋背土,有的用水桶挑土,有的用床單兜土,隊長干脆把長褲脫下來扎緊褲腳裝土,有條件要上,沒條件創(chuàng)造條件也要上,天氣寒冷,山路陡峭,可全隊的人都想著快些開鉆,在寒風凜冽中干得汗流浹背。正是這種信仰,支撐著他們早已疲憊不堪的身體,為開鉆贏得了寶貴時間。
父親的第三場戰(zhàn)爭,是與體內(nèi)病魔的斗爭。這場戰(zhàn)斗漫長持久。
他有一個剝落了瓷釉的洋瓷碗,裸露著黑色條紋和斑點,一直散發(fā)著酒精的香氣。父親懷揣著洋瓷碗,上巍巍黃土山,下潺潺馬蓮河,走遍了長慶油田的溝溝壑壑。洋瓷碗在父親布滿老繭的手里,盛滿了散裝酒,白酒泡饃就是他們獨創(chuàng)的美食,一碗一碗的劣質(zhì)白酒在胃里定居。那年體檢出胃癌早期的時候,父親比我們冷靜很多,豁達的態(tài)度甚至讓我覺得癌癥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。他靠著堅韌的毅力配合醫(yī)生的治療,從身體里面切除了半個胃。
我駕車帶著父親橫穿陜甘寧,開始一段告別的旅程。誰也擋不住被胃病一天天折磨的父親,重回石油、戈壁、高原的決心。到了油區(qū),他好像變了一個人,一路上興奮地注視著車窗外,細細地辨認回憶,眼睛就像攝像機,把一片野花一朵云彩一架油井都記錄下來。
行程至陜西,連日的奔波讓父親的身體更加虛弱,但他堅持要親手摸一摸原油,聞一聞他日思夜想的味道。在陜北一個采油廠,父親特意在一棵古樹下祭奠了老石油不屈的靈魂。這棵古樹古樸而蒼勁,粗壯的樹干需三人才能合抱,數(shù)米高的古樹主干,顯得格外稀奇。父親說:如果歷史是一條河,這棵古樹就是他們當年跋山涉水,風餐露宿,飽經(jīng)孤獨寂寞煎熬的見證者。父輩們種下了一棵棵采油樹,卻花白了幾代人的頭。
在甘肅的石油基地,曾經(jīng)人聲鼎沸的石油小區(qū),被時間的洪水沖刷得只剩斑駁的水泥墻和一地荒草。油田人的一生是搬遷的一生,他一輩子住過好幾個家,在長慶橋住過帳篷,住過兩年土窩子,住過三年零七個月干打壘;在馬嶺川道,住過4年筒子樓;這才告別落后,搬進50平方米的樓房,在慶城縣城生下了我。但父親說:“油田的日子是滾燙的。”那時物質(zhì)匱乏,人的精神卻很富足。站在寧夏古長城,茫茫大漠一眼望不到頭,曾經(jīng)的刀光劍影暗淡,曾經(jīng)的戰(zhàn)馬嘶鳴遠去,生生不息的農(nóng)耕文化與金戈鐵馬的邊塞文化在此地匯聚交融。石油工業(yè)部的勘測隊紛沓而至,昔日的荒蠻之地在一聲鉆機的轟鳴中蘇醒,現(xiàn)代化的采油廠拔地而起。
這之后父親年齡漸長,能聽見的東西越來越微弱,久病初愈的身體越發(fā)消瘦,父親提前辦理了內(nèi)退手續(xù),退出了油田舞臺。
去年9月,我在大慶油田鐵人紀念館停留了好久。大慶油田的每一寸土地,都深深地打上了鐵人的烙印。我反復確認展館里的每一個細節(jié),那段不屈的童年,艱苦的創(chuàng)業(yè),無悔的奉獻,還有那積勞成疾的胃病,這展館的陳述和父親漫長的歲月,如此相似。父親無數(shù)次說起的那座干打壘,和我眼前復原的景象一樣,潮濕的土炕,蓬草的房頂,掉漆的木箱,父親回憶里呼嘯的北風,真真切切地朝我迎面吹來,夾雜著幾十年潮濕的記憶。
我想念父親。想念他的戰(zhàn)場,那是他長出骨骼的地方;想念他的洋瓷碗,那是他的熱血青春;想念和他走過的路,這條路與時代同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