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沒有風
如果沒有風,便不會有云,有雨,有我們腳下的大塬。
數(shù)百萬年前,愚公似的風將一粒粒黃沙從蒙古高原向鄂爾多斯盆地搬移,然后又請來了云,請來了雨,請來了苔蘚。年深日久,漫漫黃沙竟被度化成綿綿黃土,比麥面還細的黃土,越積越多,越積越厚,便長出了森林,蓄養(yǎng)了湖泊,滋生出江河。曾經(jīng)一個時期,熱風攜著暴雨,將這一方大地濯洗得郁郁蔥蔥、生氣勃勃,一頭比非洲象還健碩的大象,陷進了河底的淤泥里,若干年后的一九七零年代,被發(fā)現(xiàn)于甘肅省合水縣板橋鄉(xiāng)。真是一頭大象呵,即使我們這里最深廣的窯洞,都容納不下它;即使九十九頭黃牛,都拉不動它。這架名曰黃河象的古生物化石被運往北京,展示在合水縣的,是件復制品。種群龐大的黃河象,在熱風里沐浴夕暉,又在寒風中深葬黃土。
深秋,風起于白草之末,越過長城,沖過蕭關,長驅直入,在黃土大塬上狂奔。此時的風,野得沒有章法。一會兒刮得樹葉墜落如雨,一會兒追得浮云奪路而逃。所謂高秋,就是一陣一陣的北風吹出來的。天高地迥,大風中的大塬刪繁就簡,守拙藏巧,順著風的意思讓草木走向下一個輪回,讓土地緩一口氣,歇一歇腳。
風的性子得一點一點地磨,樹尖尖磨一點,山尖尖磨一點,草尖尖再磨一點。當冰草的新芽鉆出地皮時,風便一天比一天溫和、綿軟。呼呼的北風被馴服成習習的南風,先是像篦子,扒拉著殘雪敗葉;后來像木梳,梳著芳草,梳著花叢,梳著碧樹,梳著流水。偶爾也會野性大發(fā),攜著塵沙,攜著雨雪,辮子軍一樣,想讓冬天復辟。而春天便在這樣的磨礪中長成了夏天,花坐了果,草結了籽,樹木蔥蘢得連成一道道墻,消耗著風的氣力。
惠風和暢。風如同母親的手掌,摩挲著大地,萬物都欣欣然在風里自適,自強,自在。而母親一定是被風帶到了遠方,像一粒沙,像一撮土、一架老舊的風箱。
庭院深深深幾許
我們家的庭院,坐東面西,是村里最大的庭院,因為它是兩進的院落。進了大門,左手是一株大梨樹,右手是一棵軟棗樹。往前走十來步,迎面是一堵高過人頭的土墻。墻外挺立著兩棵杮子樹。在柿子樹和墻角之間,曾斜欹著一株老態(tài)龍鐘的石榴樹,有一年竟勉力結出了三五只胭脂般艷麗的果實,在黃土的映襯下,著實顯得卓爾不群。可惜后來,這株樹終于沒捱過北地的寒冬,變成了枯木。石榴樹右手,土墻拐了九十度的一個直角,向前延伸了五六步的樣子,又向外延伸了三四米,和二爺家的隔墻連接在一起。就在拐過的這面矮墻上,開了南向的一個土門,我們一直叫它二門。邁進二門,三十步開外的崖面上,開鑿了一孔窯洞,它上面還頂著一口高窯。崖面向南一折,又開鑿了兩孔窯洞。
窯前的空地上,靠墻由北向南依次是一棵香蕉梨,一棵酸蘋果,一棵蜜果,一棵黃元帥蘋果。酸蘋果果繁葉茂,皮厚肉酸熟得遲,最不可口。蜜果夾在黃元帥和酸蘋果之間,熟得最早,香氣馥郁,果肉綿甜,于夏末便急急地捧出一樹水紅的果實來,招惹來了膽大的麻雀和膽小的松鼠。黃元帥呢,樹蔭下剛好能鋪一張涼席,每年僅能結十幾只果子,熟透了的果子像蠶一樣能吐出綿長的香氣,大人總要將三兩顆鎖進木柜里,那種甜香能飄到雪花飛舞之時。二門迎面的墻下,矗立著三株棗樹,它們頗有些出人頭地的風采,筆直的樹干越過墻頭,向上的枝條甚至高過了窯頂,觸到了掠過的燕翅。
可以說,我們家的庭院,不單是人的居所,還是雞、貓、豬的寄身之地,更像一座惹人垂涎的果園。院外尚有兩株杏樹,也許是一株,麥黃時節(jié),杏子也黃了,風稍微一用力,它們便掉了一地。院內也有一株杏樹,個大,肉厚,核不苦,吃凈果肉,我們哐哐哐的砸杏核聲能響幾日。有果便得有花,有葉。從孟春到初夏,杏花、梨花、蘋果花、杮子花、棗花一個趕著一個的腳后跟開放。最好看的當數(shù)梨花,最不起眼的是棗花,倘若它們不落下來,你都不會覺得棗樹開花了。不過棗花也有香味,她含蓄的香往往被臭椿花的臭氣遮蔽了,稀釋了,弄臟了。杮子花躲在打了蠟似的綠葉下,與蜜蜂們偷偷約會,米黃的花朵將會在數(shù)月之后變成火紅的燈籠。
我們家的院子,真是比別人家的深,墻里墻外,又墻外墻里,即便是風,進來了都得伸長脖子,放慢步子,東張西望地瞧這瞧那,惹貓逗狗。有了樹,庭院就更深了,三月深的是春光,端午深的是綠蔭,仲秋深的是雨聲——雨點打在黃葉上的聲音,雨點敲在窗欞上的聲音,雨點滑落綠苔的聲音。十月呢,深的是陽光,一院釅茶一般的陽光,濃得能吊起絲來,似乎能聽到閑下來的人們吸溜吸溜的啜茶聲。
庭院深深,在我的記憶里,還是那些樹,那些墻,那幾孔窯洞,依舊深不可測,依舊深情似海。
麥田流過村莊
很長一段時間,村莊周圍鋪滿了大片大片的麥田。
七月白露八月種,八月白露不敢等。白露之后,山川蕭瑟,草木零落,唯獨才發(fā)芽的麥苗在曠野中流淌著隱隱綠意與勃勃生機。一棵麥苗就是一個泉眼,一塊麥田就是一條江河之源,涌動著無盡的綠色。在遠處瞭望,麥田中的村莊仿佛一座座島嶼,被綠色的波濤包圍,拍打,沖刷。麥田追逐著麥田,麥田擁抱著麥田,麥田淹沒著麥田。可以這么說,麥田一直和黃河一樣,從高處奔涌向低處,從黃土高原流過關中,涌出潼關、函谷關,流過中原大地,流向華北平原。
河流一樣的麥田里,孕育著蝦米一樣的麥子。麥子是村莊里最好的糧食,一年到頭,能吃上麥面,是村里人最大的福分。吃肉會吃膩,但沒聽說誰叫麥面吃傷了。住在麥田里的人,都是面肚子,一天不食饅頭或面條,胃里便發(fā)酸,心里便發(fā)慌。囤里積滿麥子,過日子就有了勁頭,說話就有了底氣,累了就有了瞌睡。記得包產到戶后,我們家每年都會打上三四千斤小麥,交完公購糧,足足能裝滿三個一米多高的糧囤。那囤里,藏的是莊稼人的命,盛的是泥腿子的福。
人世間,最金貴的,不是黃金,而是麥子。天下最美的風景,不是碧波蕩漾的大海,而是在風中起伏不定的麥田。谷雨前后,返青的麥田綠得潤澤,綠得蓬勃,綠得神不守舍。一有時間,我便走進麥田,喜歡輕柔的綠波濯我足,喜歡沁人的清氣滌我肺,喜歡麥苗把我當作另一棵麥苗,接納我,善待我,扶持我。而我,吃了比天上的星星還多的麥粒,卻仍像稗草一樣,結不出像樣的果。好在我還識得麥子,麥子也認得我,好在我還能分得清麥苗和韭菜,還念念不忘“過春風十里,盡薺麥青青”這樣的佳句。
十里春風,不如一棵麥苗。向死而生的麥田,在梵高的筆下熊熊燃燒。真金不怕火煉,說的就是麥子吧。
入土為安,你看,麥田里的墳丘,多像一粒粒飽滿的麥子,喂養(yǎng)著我們的故鄉(xiāng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