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有三輪月亮,一輪掛在遙遠的天上,熠熠生輝;另一輪弦月,她緊緊地握在手里,是一把彎彎的鐮刀;還有一輪滿月,她不停地搖著,嗡嗡響著去紡線,輪子飛快旋轉(zhuǎn)著,是一架紡車。而奶奶畢生圍著這三輪月亮轉(zhuǎn)圈圈、掀日月,拉扯了一家人的吃穿。
那年頭,家家戶戶常無下鍋之米,而我家也不例外。曾祖父誠實厚道,干活賣力,卻常常長工拉了,要不下工錢。這米沒借下,斗也弄丟了。于是,曾祖母成了這家說一不二的大掌柜。她過日子處處精打細算,是把好手,卻有讓人難以忍受的壞脾氣,整日嘮嘮叨叨罵個不停。她給全家的勞力,每人每日都定下勞動量,出有出賬,入有入賬,甚至吃飯時的粗細糧搭配都有滿碟子滿碗的賬算。
面對家里人多地少,槽上沒牲口,缺糞土,地薄不打莊稼的窘迫光景,奶奶向天上的明月借亮亮,它自然就把一縷清輝灑在她的周圍。借著這朦朦朧朧的月色,奶奶搬來木制的紡車,坐在院子里紡線。月光如水瀉在紡車輪上,把這飛轉(zhuǎn)的輪子也映得熠熠生輝,就像個白玉盤在奶奶面前舞動??粗@盤,她不斷地給線頭上灑水,而勞動成就的幸福微笑就悄悄地爬上了她的眉梢。一晌下來,奶奶腰酸背痛,已經(jīng)紡了二斤棉花的線,這時雞叫頭遍,她該小睡了。
奶奶也經(jīng)常在月色下兌面。這兌面的火候,全在灰水的掌握上,而灰水多少,就憑感覺去拿捏。那時候,爺爺每天要擔著油餅、麻花、干糧和鍋盔去街道賣。奶奶就得借著月光干完炸油貨、烙干糧和鍋盔等活兒。于是長期的不輟勞作,練就了她舌頭一舔面塊,就知道灰水多少;手往油鍋上空一探,敲敲正烙的干糧和鍋盔,就能定來火色。怕浪費清油,曾祖母定下規(guī)矩,晚上在廚屋里揉面塊,絕不許點燈。奶奶就謹遵教誨,黑揣著去干,天長日久,就練就了一手好茶飯手藝。
白天,奶奶要做好飯菜,伺候一家大小吃吃喝喝。那時候,家里靠賣吃食過日子,細面白面做成的饃饃,大都挑到街上賣了。而在全家十多口人中,只有曾祖母這位老掌柜一個人見天吃白面喝辣湯,其他人頓頓都是黑面饃。其余時間,奶奶要握著鐮刀,到處尋著去斫柴。她每一鐮刀斫下,筐里收獲的都是一輪月牙,日積月累,這無數(shù)個月牙燒得家里日月漸漸紅火起來。
爺爺是割麥子的好把式。那年頭,家家肥力跟不上,地里莊稼薄,爺爺掄起鐮,一天割二畝半麥子。于是憑著一把好苦力,每年端午節(jié)前后,他手里提把鐮刀,就結(jié)伙搭伴出門去當麥客。來到渭南一帶,他們開始搭鐮,隨著麥子由南到北慢慢變黃,這場漸漸攆到關中地區(qū),再到?jīng)艽ùǖ览铮詈蟛欧洗筌?,哪里有麥子可割,他們就去哪兒掙錢,一日也不敢歇,這大約需要四五十天的時間。在此期間,眼看著自家的麥子漸漸黃了,奶奶是小腳,就給膝蓋綁上襯布,跪在地里,揮起手里的鐮刀,背著日頭,沐著清輝,沒日沒夜地收割自家地里的麥子。這時候,曾祖父出現(xiàn)了,他用扁擔把這麥捆一擔一擔地挑到場里,曬干后就張羅著碾場,拾掇出干干凈凈的麥粒。而奶奶就是用鐮刀這輪弦月,收割滿了一大家人的飯碗。
說起家境的初步改變,竟然就落在紡車這輪滿月上。奶奶紡的線積累到一定量,就趁陰雨日子的白天,在窯里織布。而織的布多了,一家老小穿戴不了,多余部分就去變賣。當時,一個誰也沒有預料到后果的合算買賣卻主動敲門了。奶奶的娘家有著染布的好手藝,要開染坊卻苦于沒有布匹。那時的農(nóng)村里,講究的是,嫁出去的女子,是死是活也不能干胳臂肘向外拐的事。迫于當時的觀念和風俗,奶奶就把自己織的七匹布送給了娘家父親,又從娘家牛槽上牽回來一頭“哞哞哞”不停叫喚的牛娃。這是一頭剛滿一歲的母牛,進家門剛剛?cè)旯饩?,就接連生了五頭牛犢。于是糞肥充裕了,莊稼打的多了,一家人的光景才慢慢走了上坡路。這時,曾祖母喜得合不攏嘴,感覺這樁買賣做對了。槽上的牲口越來越多,漸漸拴不下了,曾祖父在高興之余,把兩頭牛送給自己弟弟去喂養(yǎng)。此后,在奶奶的張羅下,爺爺把自己弟弟妹妹和我的父親相繼送進了學堂,讓知識給他們開了眼。之后,家里還陸續(xù)置了二十畝良田,拴了三掛牛車,并給二爺和三爺拉扯成親事,一家人的日月過活更有盼頭了。
在我看來,奶奶就是一輪明月,她把更多的光輝灑給別人,照亮我們后輩在迷茫中勇毅前行的心路。在爺輩、父輩的親戚鄰居當中,也有十來個在兒時喝過奶奶的乳汁。在物質(zhì)奇缺,一口奶水決定一個孩子生死的年月,奶奶的善舉,令家族中人和村里鄉(xiāng)親人人稱贊。
至今清晰記得,在兒時龍口搶糧的日子,爺爺和父親、母親都出工去收生產(chǎn)隊的麥子。而奶奶用棉花裝成兩個墊子,綁在自己膝蓋上,利用搶黃天做畢飯的工夫,在自留地里割麥子。跪在地上,她伸長腰,左手抓住一撮麥子,右手揮動鐮,慢慢向前揮去。一雙小腳拉在地上,每挪動一下,似乎都十分困難,而她仍然堅持著。一趟出去,奶奶坐在麥捆上磨鐮。解開綁帶,她取下襯墊,抹起褲腿,讓自己舒坦舒坦。我卻看到,在奶奶的膝蓋上,有巴掌大的一坨老繭,足足有兩枚硬幣那么厚。我問奶奶:“跪在麥茬上疼嗎?”她用手撫摸撫摸自己膝蓋上的老繭,笑道:“習慣了。”
不堪歲月折磨,奶奶走了!村子里的人大多都抹著眼淚。我知道,他們是為自己心目中的一輪明月而感到悲傷。但在我的心里,奶奶的月亮仍然明亮如故,如滿月當空,時刻掛在心間,灑著縷縷清輝,照亮了我的前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