抓起一把樹木的果核,隨手撒在一個犄角旮旯,用鐵耙子劃拉幾下,果核的夢就生長了。暮春時節(jié),雨水漸多,經(jīng)幾場雨的滋潤,旮旯里便會探出幾棵、十幾棵嫩綠的小腦袋,在風(fēng)里嬌羞著?;驊z惜一棵幾近風(fēng)干的幼苗,彎腰撿起,在嘆息中找一方僻靜處埋植,不抱希望的祈福最易被日子濡淡,忘記來得很快,偶爾的再相遇,竟發(fā)現(xiàn)一簇兩簇……更多簇的新葉在葉托處睜了眼。不經(jīng)意的播撒、栽植成就了一把種子或挽救了一個生命。
我家老宅的院子里除了兩棵鉆天楊外,還有一棵核桃樹。每年陰歷八月十五一過,我們這群孩子大清早一睜眼就期望有一個、兩個脫了皮的核桃落在院子里,一旦撿到,就會視作尤物,想到核桃仁的油酥,涎水從舌頭兩側(cè)沁出卻強忍著咽下去,就是舍不得吃。這是兒時我們每個孩子最垂涎的食物。
盡管那個時候我們還不知道“春華秋實”,但樹木在我們眼里已經(jīng)很神圣了。我們得必須敬著樹,又期盼著得到三個核桃兩顆棗。
以后,每每撒了樹木的果核或移栽了桃樹杏樹的幼苗,我們就期待著果核發(fā)芽或幼苗長大,就像剛過了年就又期著年來到一樣,愿一旦種下,便會心心念念。大人們逢年必說的“年好過,月難過”,于我們而言便是塬上的風(fēng),是留不住記憶的,況且這樣含義高深的話語,我們不理解。
過年,在我們這群孩子眼里就是穿新衣,踩新鞋,吃垂涎的核桃棗和糖。臘八一過,大人們就忙起來了。他們把平時衣節(jié)衣縮食省下來的那點麥子從囤底搜掃出來,篩土揀石頭,弄干凈后醒點水,第二天天未明就拉到村里唯一的一臺磨面機上排隊磨面。這時候,孩子們都樂意做個跟屁蟲,跟在大人身后張個口袋口或當(dāng)小幫手。白白的面粉粘上額頭、鼻尖、臉蛋,就成了一只只小花貓。年在大人們忙碌的腳步里走近,在孩子們的期盼中夢化成圓圓胖胖的白面饃饃。年在孩子們的眼里就是最實在、最具體的東西,因為夠得著,他們才盼得真,盼得切。
磨面機忙,石碾子也忙,大人孩子也會眼巴巴地仰望石碾子。特別是一上臘月二十,村里唯一的石碾子天天都哼著曲兒豐盈著村莊的夢。月上柳梢了,昏黃的油燈把碾曲兒襯得更悠遠(yuǎn),搖曳的燭苗把一老一少的影子印到窯壁上。天真的我們跟在大人們身旁也推起石碾子來,影子在窯壁上變高又變矮,變胖又變瘦,變大又變小,我們正看得出神時,大人們一聲吆喝,我們一驚,影子就跟著一抖。
對聯(lián)貼上門框,年味更正。村莊人敬先生,特別是年節(jié)上能討得先生親筆書寫的一副喻義美好的對聯(lián),那腳底都生著風(fēng)。我們這些貪玩的男孩此時會停止玩耍,十分樂意地跟著父親夾一沓紅紙去找先生寫對聯(lián)。再調(diào)皮的我們只要一到先生的屋里,靠近放于地上的方桌或放于炕上的炕桌,看到先生揮毫寫字時便都屏息凝神,不敢造次,直到拿到自家的對聯(lián),一個轉(zhuǎn)身,一溜煙似得跑出屋門,跑到塬上,灑下了一路的興奮、一路的歡笑。
象仰望樹一樣,仰望石碾子,仰望先生,是過年時村莊里最隆重的事情。
不管日子順意或煎熬,樹總向高處長,長到窯頂?shù)奶齑埃L過崖畔,將頭探上大塬,迎著鳥雀惹著風(fēng),逐向天空。樹引著我們這群孩子長,我們也長到大塬上,但年味是埋在樹根里的,永遠(yuǎn)滋著我們的腳板。不管日子篤定還是飄搖,被搬到村口高臺上的石碾子臥得執(zhí)著,與身下的土地粘得更緊,把根扎得更深,風(fēng)雨再狂,體膚依然故我,細(xì)小的毛孔里仍有米香幽幽沁處。石碾子安著村莊,守著年味,永遠(yuǎn)拴著我們的腳踝。不管日子富足還是饑饉,先生都是村里人養(yǎng)孩子的榜樣,咬文識字,撥拉算盤,看事明理高人一籌成為村莊的秤星。即使就是到了現(xiàn)在,村里人仍然把識文斷字的人還尊稱為先生呢。
樹被砍了,只要根在,舊根上仍可以長出新芽;石碾子退出了煙火日子,只要石碾子在,碾盤上仍會有米香氤氳;對聯(lián)不寫了,被印制品替代,先生失業(yè),但先生的名還在村莊的風(fēng)里。
日子的濃淡,年節(jié)最懂得。它該是煙火人間的永恒命題,題解就是日子的厚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