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?? 揮別四十余年,李培福倘若健在,上堡子橋頭幾番躑躅,可否還識得回家的路途?
這個冬日里灑了幾場悠悠揚揚的大雪,門鹼畔上棗樹瘦骨嶙峋虬枝勁天,于天地素白間黑魆魆地突兀,荒草里有座塌陷的碾臺,碾磙半壁皚皚,半壁依稀可見干硬的黑苔。故居的荒敗情景,倘還能落進他的眼里便會是一長串的老淚??墒?,斯人已逝,再也看不到五里坪上的沃野覆上了地膜,飄雪把邊角抹出勻稱;看不到一道寬闊的馬路穿坪而過,在后川山下瀟灑地轉彎;看不到1957年他批復興修的旱渠業(yè)已完成歷史使命,裸露著半渠皸裂的凍土與腐葉……
不同于歷史記載里的已故原副省長,不同于景泰人民口口相傳的李老漢,在家鄉(xiāng)父老眼里,李培福亦如隔三差五到家拉呱的宗親伯叔。
華池縣悅樂鎮(zhèn)上堡子村的老住戶都留有自家離世老人的黑白照片,泛黃的底色顯出年代久遠。那是在1953年,時任甘肅省民政廳廳長的李培福帶領慰問隊伍回到家鄉(xiāng),請各家的父輩在院落坐定,三腳架上的黑匣子“嘭”的一聲耀眼,隨即騰起淡藍色煙霧。慰問隊伍帶來許多他們此前聞所未聞的東西,讓從舊中國的頻仍戰(zhàn)事里驚魂甫定的鄉(xiāng)親們眼界頓開。除給老人們留影,還給每戶送去6元錢,醫(yī)療小組進入到貧苦農家里問診,讓多少纏綿病榻的百姓重獲希望。白天有精彩紛呈的文藝或雜技表演,鑼鼓響起的時候,十幾里外的鄉(xiāng)鄰們都不辭跋涉。夜里在原大地主恒義和家的大院里搭起幕布,老式放映機有條不紊的轉動聲中,心腸軟的姑娘媳婦兒會在白發(fā)的喜兒與大春多年后相逢時淚如雨落。
1958年春夏之交,晌午時分接到省委常委李培福同志回鄉(xiāng)省親的消息,全體社員被公社干部組織起來清掃從朱家堡子到上堡子的土公路。上堡子南邊村口有李家老墳,李培福每每到了這里就會下車步行??吹揭宦飞厦β荡驋叩泥l(xiāng)親們,李培福緊緊鎖起了眉頭。他沿途跟社員們打招呼,讓他們趕緊回去。社員們停下手中的掃帚面面相覷,李培福見狀明白了什么,說放心吧,有我哩。自那以后,李培福回鄉(xiāng)再也沒人要求打掃過公路。悅樂鎮(zhèn)街北有一大片稱為五里坪的沃土,是全鎮(zhèn)人賴以生存的根基。為防來年天氣干旱莊稼欠收,全鎮(zhèn)百姓冬季里下河鑿冰,抱回冰塊一層層鋪在地里。李培福心疼當地百姓的勞苦,屢次向省政府建言,在他的努力下省政府于1957年批準為家鄉(xiāng)興修水利,他也一直關注工程進度。這次回鄉(xiāng)走訪了趟工地,詢問有什么困難。工程師說6千瓦的發(fā)電機功率太小。李培福返回省城不久,村里的負責人就接到去蘭州領取發(fā)電機的通知,很快,一臺24千瓦的發(fā)電機被運到了工地上。此后多少年,再干旱的季候,五里坪上總斷不了一渠清流。
大躍進導致的民生凋敝多年后親歷者仍談之色變,“六〇年”成為饑餓的代名詞。公社劃給每人每天的口糧只有四兩,饑腸轆轆的老百姓吃光了所有能吃的東西,膽大點兒的就盯上了田中即將成熟的莊稼。公社的對策是每晚去各家突襲點卯,有成年男子點卯不在的,公社干部就會隔日訊問。某晚兩個老鄉(xiāng)偷糜子被逮住現行,第二天在全體社員面前被公開批斗。不久副省長李培?;貋?,與以前一樣,落腳的親屬家中擠滿了鄉(xiāng)鄰,他仔細詢問各家的吃穿用度,村里近來發(fā)生的事情,默默傾聽鄉(xiāng)親們訴苦。第二天,公社干部來匯報工作時他怒斥了這種粗暴對待百姓的行徑。小住的幾日里,某天雷雨初停,他走出窯洞找到家什要和大家下河去撈柴,被親人慌忙攔住。那年秋季,救濟糧很快撥了下來,公社又將地里的蕎麥按每人一畝半的標準分到了各戶。老人們說,沒有李培福,悅樂鎮(zhèn)興許會餓死人。
1971年冬季,年屆花甲的李培福第四次返鄉(xiāng)。也不帶警衛(wèi),一個人拄著拐棍東家轉轉西家看看。給每家都備了禮物,那個年代,一包針都是稀缺物品。家里有女孩的再送一只頭箍,小姑娘們就高興地在院子里雀躍。因為貧窮,各家炕上很少有鋪襯,大都是光禿禿的泥坯。各家早早把炕燒暖和,把平時舍不得用的席片取出來鋪到炕上。李培福進了窯,一眼看出了不同,伸手將席片揭過一邊,盤腿就坐了上去。跟多年不見的長輩拉拉家常,眼瞅著晾曬的豬血,對這家的媳婦說碎奶你給我調一碗吃……
誰都沒想到,那是李培福最后一次回到他親厚的土地,最后一次看看家門前的棗樹與石碾,看看五里坪上隨阡陌縱橫的水渠,在鄉(xiāng)音里笑成一片。年輕一輩日漸長成,多不知曉這里的一山一水都與李培福淵源深刻。只有老人們坐到一起,才會時不時提起這個名字,歷數他為家鄉(xiāng)所做,述說這個名字留在他們心中的無上榮耀。(作者:何文濤 據李生俊、李生杰、張貴英、李鳳梅、李培元五位老人敘述整理。)